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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吉他当老师

2019-11-10 admin 文学  1507

1992年,我师范大学本科毕业,就面临了我人生第一次重大的抉择:到底是服从分配当老师,还是扔下工作,背起吉他去做音乐?

直到现在,有时候我都还在假设:如果当时我没有当老师而是丢了工作去当音乐人,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我甚至想,如果我毕业时间再推迟五年,也许我真的会不当老师而自谋职业的,因为那时候大环境已经不太一样了。可惜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在1992年的大学校园,拒绝分配这样的词在词典上根本不存在。

其实我对我能成为一名好老师心里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我的性格中有太多不适合当老师的东西:不喜欢按照时间表上班、不喜欢考试、不喜欢折磨学生、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字写得极臭等等等等……可是,派遣证拿到之后,我还是乖乖地到指定的地方去报到了。

对音乐的热爱大概是童年的时候种下的种子,在艺术极度奢侈的七十年代,我父亲自己组装了一台电唱机,还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了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德沃夏克等一大堆古典音乐的唱片。那台唱机就是我童年时代的旋转木马,唱盘每旋转一圈,也配合上了我成长的年轮。后来,长大了,学了乐器,参加了几个乐队,当过键盘手、歌手、吉他手、贝斯手、鼓手,听了崔健唐朝黑豹指南针,于是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一名摇滚乐手。可是,我还是在这校园的四面围墙中,独自弹着我自己的吉他。

大学时的吉他还没毕业时就摔坏了,工作两个月之后,借钱买了把新的。那时候,学校的工作很清闲,没有晚自习,也没有补课,于是,就有一帮孩子吵着要跟我学吉他,其中有几个还真学了一两个月,不过后来都没有下文,然后我就发觉,我和学生之间越来越亲近了。一个学期结束,副校长对我班上的成绩之优异感到很惊奇,问我秘诀,我不假思索地说:“大概是因为他们喜欢我吧。”副校长深以为然,还在全校大会上把这作为经验向老师们介绍。

受到校长的表扬,我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得意的,因为我盘算着什么时候散会,我好赶到乐队去,继续当我的鼓手。后来,我们的乐队解散了,我终于发觉,我仍然是一个老师,而不是我梦想的乐手。

但是,学生却把我当成了一个乐手老师,在学校搞活动的时候,我就成了老师乐手。我发现认识我的学生越来越多,很多都是别的班级的,可是我连自己班级的学生都认识不全,所以他们叫我的时候,我只能含糊地回答一声了事。

在弹我的吉他之余,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书。毕业几年之后,我被调到了另一个学校,这里的应试压力明显大于以前的学校,老师之间的竞争更是残酷。虽然我和我的吉他依然受到学生们的欢迎,但是应试环境的残酷不是吉他能够对付的了。为了在这个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我找到了学校一位享有盛名的老教师,向他讨教:我应该怎样发展自己。老先生很热情,给我的建议也言简意赅:

第一、研究考试;

第二、多读书,最好能通读《二十四史》。

充满着感激,我从老先生的家里出来,回家之后,就将先生的建议落到实处。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认真做题,研究考试,每天坚持看书,主要就是看先生说的《二十四史》。几年之后,我所教的班级在高考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我也成了学校乃至地区较为有名的老师,最初感到的压力似乎小一些了。

也就在这时候,我开始思考我从事了几年的这个职业,思考学生为什么喜欢我。我得出的结论是:因为我喜欢学生,我还有他们喜欢的吉他和音乐。于是我进一步思考:吉他和音乐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对此我的回答是很明确的:音乐就是我的第二生命。古典音乐是我的魂,她让我知道,这世界上什么才是真、善和美;摇滚乐是我的血,伴随着失真效果器尖利的鸣叫和雷霆般的鼓声,让我知道我还活着,我应该更坚强地活,更激情地活。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以前我只是把音乐当成一种征服和走近学生的手段,其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喜欢我,从而喜欢听我上的课。虽然“亲其师信其道”也算是不易的真理,但是这样做似乎总有点不厚道的感觉:难道音乐就真的比学业次要吗?回想我走过的路,我忘记了很多课堂上的知识,却忘不了我的吉他。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挽救我的不是之乎者也XYZ,而是我的音乐。这时候我觉得,再让我的音乐为了某个功利目的而沦为帮手,是我最不能接受的。那时候觉得孩子们就像我的好朋友一样,好朋友之间,有了好东西当然是应该分享的。而音乐就是这个好东西。

记得那时候每周有有一个下午,有一节自习课,我凭借班主任的职权,“蛮横”地把这节课霸占了,那时候,就是我和孩子们的天堂。最早的音乐鉴赏是我教他们唱英语歌,那时候的想法也是有些功利的:这样既能激发他们对音乐的兴趣,又能帮助他们学习英语,而且歌曲入手比较简单,估计孩子们兴趣也比较大。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当几首英语歌教完之后,我再循序渐进地给孩子们讲古典音乐,从《春江花月夜》到《动物狂欢节》,从《梁山伯与祝英台》到《1812序曲》,从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到德沃夏克《自新大陆交响曲》,从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到他的《意大利随想曲》……从中国的讲到外国的,从形象的讲到抽象的,从短小的讲到长篇的。于是,就有学生找我借磁带了,就有学生叫家长买古典音乐的磁带了,于是,我每届学生毕业,就是我的资料遭受重大损失的时候,因为总是有孩子借了我的东西,忘记了还。我不知道他(她)在很久以后从自己的行囊里翻出那些磁带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高中时一个姓夏的语文老师,还有那个语文老师“不务正业”教他们音乐欣赏的那些日子。那是1998年。L

十年了,音乐欣赏的器材从最初的单卡的录音机,到后面的VCD,再到后来的DVD,然后到电脑,到U盘,到MP3,到网络,工具在不断变化,不断进步,但是曲目变化却很少,因为,那些大师,那些经典,是经过无数岁月的淘洗,穿越尘封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来到我们面前的,人生不朽,艺术就不朽,音乐就不朽。

十年了,我也经历过学生的不理解,曾经有孩子在我讲音乐的时候在下面玩手机,发短信,也有很多孩子心疼珍贵的时间,于是在下面看课本,做作业。而有些孩子,干脆就睡着了。有时候我会提醒一下,但更多的时候我没有过分要求,我想,一切都是缘分,当他们应该与音乐结缘的时候,自然会结缘的。我没有必要要求每个学生都喜欢音乐,正如我无法要求每个学生都喜欢语文。我告诉学生:“我只是为你们打开一扇窗,让你们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风景,至于你是否喜欢这风景,我无法强求,但是我还是得告诉你,这风景很美,如果你的人生有了它,人生会更加精彩。”4

而更多的不理解来自于学校和家长,曾经有领导找我谈话,说我在课堂上宣扬:“考试成绩好不好无所谓,只要会弹吉他,会音乐,有特长就可以了。”其实我再狭隘也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蠢话,但是现在想来,难道音乐真的就不如学习重要吗?在灵魂与知识之间选择,我们应该选择哪个呢?可惜,关于灵魂的事情,对我们凡夫俗子来说,实在太玄了。不过我也就成了学校里最“不务正业”的一个老师了。于是就有领导或者很亲密的朋友很好意地劝告我:“你还是不要玩那些了,工作也要拿起来。”我笑,因为在我的辞典里面,工作的解释与有些人是不一样的,我坚信,人不是为了成绩册上那几个愚蠢的阿拉伯数字而活着的。即使我做的事情会被别人认为是不务正业,但是我还是要把学生当人看,我相信有些东西是可以超越这教室的四面墙,穿越高中的三年时光,而陪伴学生一生的。在那同时,我也开始了我的另一个尝试:让学生登台为大家鉴赏诗歌。

诗词鉴赏,是源于98年时候的一个“错误”,那时候我跟很多老师一样,也在课前搞五分钟演讲,让学生上台,想讲什么讲什么。,没有任何要求。可是有一天,我很清楚地记得,是张颖,上来讲了一首诗,是孟郊的《游子吟》,那次他讲得很好,同学们用雷鸣般的掌声作为对他的回报。于是我突然想,能不能把漫无目的的演讲改为指向性明确的诗词鉴赏呢?最初,我是没有这个把握的,因为我想象不出,连课文经常都出错的孩子们,能够自己上来为大家介绍诗词,但是我还是决定尝试,而尝试的结果出乎我的预料:甚至是平常看来最不起眼的孩子,都经常能在诗词鉴赏中给我、给大家以惊喜。记得98届有一个孩子,成绩很差,行为习惯也不是很好。那次他上台之后,在黑板上写了一首现代诗,可惜当时没有抄下来,但是记得那首诗写得很有味道,功力不凡,但是没有写作者。当孩子讲完之后,对大家笑着说:“这首诗没有写作者,大家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作者就是我。”那一瞬间,我和孩子们都惊呆了,然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我想象不出,这个几乎每科都挂红灯的孩子,居然有这样的灵气,有这样的才华。

在盐外的时候,一天几个孩子找到我说:“夏老,我们想几个人合作讲一首诗。”那时我作为老师的劣根性暴露无遗,首先就开始无端怀疑孩子的动机:“你们是不是想偷懒啊?”孩子们说不是,说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我带着怀疑同意了。到他们讲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是鉴赏泰戈尔的一首诗,几个孩子事先根据这首诗排练了一个诗歌剧,没有舞台,只有讲台,没有服装、道具、化妆,只有孩子认真而传神的表演,我一边钦佩,一边自责:这些孩子让我看到了,当人认真投入的时候,能够出现多少精彩,多少奇迹!

诗歌鉴赏刚刚开始的时候,我的想法也是很功利的,主要是想学生多接触诗歌,为高考的诗歌鉴赏以及作文做准备,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人生如果有美的东西相伴,不管这美的是音乐还是诗歌,是绘画还是舞蹈,那么,人生都会因此而更精彩。当毕业以后的学生回忆高中的时候,能够想起那么多美丽和温馨的瞬间,那就是我最大的成功。

事实上,这些尝试带给我最大的财富,是让我去思考教育,或者是思考我的教育。十多年了,我那些不适合当老师的缺点基本都没有改变:字依然写得很臭,题依然不喜欢做,学生的名字依然记不住,这些缺点大概到退休的时候我也改不了了,但是我相信,我拥有我自己的教育天赋:我热爱我的学生,我热爱音乐,热爱文学,我愿意把我的这些财富与孩子们共享,在这共享中,与孩子们一起成长。

十多年来,我在各级报刊杂志上发表了上百篇文章,07年,我的课例《晏子赐千金》刊登在《人民教育》,引起了较大的轰动。08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专著《唐诗的江山》,另外几本专著也将于近期推出。而更让我自豪的是,当我的学生考上大学时,他们记忆中的高中生活不是刻板单调和灰色的,而是五彩缤纷的,他们的高中有音乐的斑斓,有诗词的灵动,有文学的深邃,还有生命的流淌。

有些东西是无法让人一下子理解和接受的,不管是学生,还是领导,或者家长,但是我坚信,有些东西是不可或缺的。我们之所以忽视,是因为在这个鄙俗的物质主义(罗曼罗兰语)的社会里,我们对心灵已经关注得太少,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就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吧,我不想在乎学校和家长是否会把我当做“不负责任”的老师,也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承受平均分、排名等给我带来的负面影响,我不在乎谁对我会怎么看,因为当我选择了这条路之后,我肯定会一意孤行下去。我已经做了十年,至少还会再做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直到有那么一天,我再也不能做了,我就躺在摇椅上,听摇滚,听古典音乐,看诗歌,如同我年轻时的那些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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