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念刘和珍君》为何不能逐出中学语文课本
2019-11-27 admin 文学 2520
在近期的中学教科书改革中,虽然大的趋势在向着世界文明潮流靠近,但也出现了一些局部的逆流。比如,上海的新历史教科书因为淡化了革命史而被中止使用,鲁迅脍炙人口的名作《记念刘和珍君》被从中学语文课本中删除。
对于《记念刘和珍君》的消失,在知识界有不同的解读。近日,杂文家鄢烈山在《重塑鲁迅》一文中,谈及广州一尊新落成的鲁迅塑像,称赞这尊国内惟一的鲁迅和许广平在一起的夫妻塑像,鄢文指出:与以往横眉冷对的鲁迅形象不同,这回的塑像着力凸现了他和蔼、宽厚、坚韧、睿智的文化气质。这不仅是为了“缅怀两位先生在广州的情缘”,也表达了时人对鲁迅的新认识或者说新塑造。用鲁迅之孙周令飞的话来表达其立意,就是“作为战士的鲁迅已经不合时了”。紧接着,鄢文谈及当下中学语文课本中课文的更替,鲁迅作品大幅缩减,金庸小说得以入选,鄢文为《记念刘和珍君》被撤换而叫好:起码将《记念刘和珍君》换下来还是有道理的。此文背景说来话长,文章中“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这句表达激愤的话,被剥离了语境,成了一些青年人振振有词的座右铭,将之理解为对人对事心怀猜疑和敌意是一种很可怕的误解,还是暂不出现为妙吧。
我完全不同意鄢烈山的看法。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见不得《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为何不愿接受鲁迅对中国人下劣凶残到这地步的评估,为何支持鲁迅的孙子提出的作为战士的鲁迅已经不合时了的论断。无疑,横眉冷对千夫指和俯首甘为孺子牛是鲁迅生命中缺一不可的两个方面。此前人们过多地接受其怒发冲冠、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一面,而忽略其温柔谦卑、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一面,如今凸现后者、还原一个更加真实的鲁迅,确实有必要。但是,我们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试图用鲁迅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一面,来完全地取代其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一面,那样所获得的鲁迅的形象,同样是残缺不全的。
在我看来,《记念刘和珍君》是鲁迅最好的文章之一,是鲁迅最动感情和最用心血写的文章之一,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是中国现代历史的缩影。这篇文章作为中学语文课本中的范文是当之无愧的。我刚刚上高中一年级,在学习《记念刘和珍君》一文的时候,老师一边朗读一边落泪,他是用哭腔念完这篇文章的。虽然大部分同学都不明白老师为何如此感动,我却心有戚戚焉。语文老师是一位大学刚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惟有讲授这篇文章的时候,他才得以真情流露。
许多年过去了,老师朗读那些段落时的情景,宛如是在昨日,历历在目,这些经典的段落也时时涌上我心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记念刘和珍君》过时了吗?没有过时。我们年轻的语文老师惟有通过朗读《记念刘和珍君》来表达对死难者的哀悼和对独裁者的愤恨: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些句子深深地打动了我少年人的心,我就像当年目睹十二月党人被沙皇绞死的赫尔岑一样,由此发誓与一切专制独裁的力量战斗到底,这篇文章奠定了我的生命和我的写作的本色。几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学生有过与我相似的经历,但我相信《记念刘和珍君》一直是青年一代精神启蒙的重要一课。我在北大念书的时候,曾经在校园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与刘和珍、杨德群一起遇难的燕京大学女学生魏士毅的墓碑。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独自前去祭拜孤独的学长,并为她读《记念刘和珍君》。
这是一篇和着眼泪和血写成的文字。这是一篇不容轻慢、不容亵渎的文字。《记念刘和珍君》所描述的不仅仅是过去的中国,这就是鲁迅文章的力量所在,死诸葛吓死活司马。于是,我们只能借用鲁迅先生的文章,借用这篇八十多年前的老文章,曲折地、隐讳地、战战兢兢地表达我们的心思意念,这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退步。然而,当《记念刘和珍君》被从课本中删除的时候,当更大的退步发生的时候,杂文家鄢烈山不仅不反对之,反倒为之叫好,因为不再需要战士了!
其实,鄢烈山早已宣称鲁迅的时代结束了,今天的中国不需要鲁迅了,需要的是公民写作,是建设而非破坏。是的,死去的人既然不能复生,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要学会向钱看。这个时代,想当战士的人,只配落得个堂吉诃德的下场!但是,在我心目中,鲁迅永远都是战士,是独自面对各种黑暗势力、组织及流氓小人的战士,是同时受到敌人和自己人猛烈攻击而遍体鳞伤、却怒向刀丛觅小诗的异类。一旦剥离其战士的质地,鲁迅便不再是鲁迅了。战士的身份,是鲁迅与胡适、徐志摩、梁实秋、林语堂等人最大的区别。鲁迅迁居上海之后,脱离了政府、大学等建制,完全靠写作维持生活。在此意义上,鲁迅比胡适等人更加自由和独立,这种自由和独立也更值得尊敬。鲁迅不仅与北洋政府、国民党政权战斗,不仅与帝国主义和资本家战斗,也与左联领导人四条汉子战斗,与习惯吃人血馒头的大众战斗,凡是有黑暗的地方,便有鲁迅战斗的身影!
我们这个时代恰恰是最需要鲁迅的战斗精神的时代,因为黑暗并不比鲁迅那个时代少。鄢烈山当然有权选择风花雪月,当然有权不当鲁迅那样的战士,当然有权否定昔日也曾经战斗过的自己,甚至也有权批评和否定鲁迅的立场,这是他的权利。但是,我们同样有权批评鄢烈山打着重塑鲁迅的旗号所做的歪曲鲁迅的工作,我们同样有权呼吁更多的知识分子像鲁迅那样生活和战斗。换言之,我们理解和宽容明哲保身的选择,但我们不能认同逃兵对战士的攻击。今天的中国,并不是像王蒙所说的那样要是有一百个鲁迅,天哪,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的中国,需要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鲁迅。面对山西黑窑的奴隶童工,面对辽宁被铁水瞬间蒸发的工人,面对被流氓绑架殴打的记者和律师,难道应当见怪不怪、视若无睹吗?我相信,如果你是一个良知尚未泯灭的人,必定会像鲁迅那样愤怒并呐喊。这些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实表明,现实社会的残酷与邪恶远远超过我们的评估与想象,也是对鲁迅《记念刘和珍君》中鄢烈山最不喜欢的那段文字的印证----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
同样在繁华而溃烂的广州,鲁迅研究者、作家林贤治的感受就与鄢烈山截然不同。鄢烈山拼命维护面子,甚至写文章歌颂,林贤治偏偏要揭穿那一幕幕的画面。在广州,有被警察打死的大学生孙志刚,有被武警射杀的教授,有被冤屈下狱的记者,也有小康不久的鄢烈山。林贤治以鲁迅为镜子,照出当代知识分子的小来,他说:我们这些学者之类的算啥?哪个人会自始至终想到沉默的大多数,哪个人会想到社会不合理的存在,哪个人会正视社会的现实,哪个人敢于挑战黑暗?我们有谁能够真正做到?有些人说鲁迅好斗,不好。这是一个很可笑的东西,恶势力在那里,斗还是不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然而,鄢烈山却不接受这最简单的常识,不承认战士在这个时代的价值。不是鲁迅在变化,而是某些人自己在变化,变得世故、圆滑、冷漠、自私、过于聪明,正如林贤治所说:我们身上没有一点战斗的因子,我们已经失去了感受的能力。
鲁迅从来没有掩饰过对黑暗的厌恶,从来没有想过要用某种艺术化的方式来隐讳地表达这种厌恶。是与非、善与恶的判断,其实是很容易作出的,不需要太多的考证和研究。毫无疑问,《记念刘和珍君》是一篇从心底里喷涌出来的文章,鲁迅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过是否可以发表、在什么地方发表,以及发表之后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危险。这样的文章才是千古绝唱。很多人一提起笔来便反复斟酌如何发表、在哪里发表、能得到多少,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在此心态下写作,是非正常的写作,是自我阉割式的写作。在此精神状态下写出来的文章,必定没有生命力。
《记念刘和珍君》是一篇许多人不敢也不愿阅读的文章。虽然它被从中学语文课本中撤除掉了,但它不会消失在历史深处。我会把它介绍给许许多多的年轻朋友,我相信它会打动越来越多同胞的心灵,因为我们所生活的外部环境,与鲁迅生活的时代相比,并没有本质性的变化。这篇字字泣血的文章,其重量远远超过了某些帮闲文人所写的所有帮闲之文。